“進化之理,文明之要,以禮為本”

——廖平的“禮三本”文明進化論兼及對康有為“人為生成”說的商議

作者:郜喆

來源:《孔子研討》 2021年第4期

摘    要:《倫理約編》是晚清經學家廖平所作倫理學講義。在該書中,他用進化的方法重構了儒家經典中的倫理思惟。起首,他將《儀禮·喪服》中的尊卑倫理主體,構擬為具有時間維度的進化符號。以此為線索,廖平把《荀子》“禮有三本”說,拆分為從“奉一天”到“禮三本”的歷時結構,使得孔子創制之“禮”成為人類從野蠻走向文明的進化法則。最后,廖平又創造性地將三年喪解釋為年夜同世之禮,使其成為邏輯上的進化終點。這便構成了一套以“禮三本”為標志的文明進化論。同時,廖平的“禮三本”文明進化論與同樣具有進化顏色的康有為“人為生成”說,產生了極年夜的思惟張力。這在1913年康、廖間的書信交通中留下了些許痕跡。

 

關鍵詞:廖平;進化;禮三本;人為生成;

 

作者簡介:郜喆,男,1992年生,遼寧沈陽人,中國政法年夜學博士后流動站、國際儒學院師資博士后,重要研討標的目的為儒家經典與思惟

 

引言:《倫理約編》的寫作契機

 

1904年,清廷頒布《奏定學堂章程》,設立現代化的學術體制,即“癸卯學制”。新學制的樹立并未廢除舊有經學,在高級學堂的課程設置中,“人倫品德”與“經學年夜義”依然是各學科皆需完成的公共課程。多由出自舊式書院的經學家,在舊式學堂中執教這兩種科目。1907年,經學家廖平執教四川選科師范學堂,恰是主講倫理一科,可見他并未排擠學制的改造。不過,廖平對于倫文科的內容,頗有微詞。

 

起首,《奏定高級學堂章程》對“人倫品德”科有著如下說明:

 

外國高級學堂均有倫理一科,其講授之書名倫理學。其書內亦有實踐人倫品德字樣,其主旨亦是勉人為善,而其解說倫理與中國不盡雷同。中國學堂講此科者,必須指定台灣包養一書,闡發此理,不克不及無所附麗,乃至泛濫無歸。查列朝學案等書,乃理學諸儒之言論行實,皆是宗法孔孟,純粹嚴謹,講人倫品德者自以此書為善。【1】

 

《章程》留意到東方的倫理學教材未必適用于中國的知識體系,但在“勉人為善”的意義上,可以“摘講宋、元、明、國朝諸儒學案,擇其切于身心日用而明顯簡要者”,構成具有中學特點的倫理學。廖平認為,這種倫理學“不求知圣,專求學圣,遂以庸言庸行、村學鄉愿為孔子”【2】。在中國已然“土崩魚潰,岌岌不成終日”的情況下,通俗人即便學成圣賢,“雖比戶可封,不克不及扶危救亡”。

 

由此,廖平“以為近日課本非腐則謬,缺乏資采用”,故編纂《倫理約編》一書,自作講義。他的門生李光珠為此書作序,進行了歸納綜合:“其編書年夜旨,在取外國先野后文之規語,以合《公羊》撥亂歸正之范圍。”【3】“先野后文”指的是晚清風行的進化學說,由此可見,“進化”是廖平構建倫理學、制作講義的焦點要素。

 

一、“先野后文”:經學中的倫理進化符號

 

《倫理約編》共有六個部門,分別為“總論進化資格”“明孝”“扶陽抑陰”“宗廟”“喪服”“諱名”。此中,“總論包養站長進化資格”為全書綱領。在這一部門中,廖平依托《儀禮·喪服》“為人后者為其怙恃,報”的傳文,構擬出一套倫理進化符號。《喪服傳》原文如下:

 

禽獸知母而不知父。野人曰:怙恃何算焉?都邑之士,則知尊禰矣。年夜夫及學士,則知尊祖矣。諸侯及其年夜祖,皇帝及其鼻祖之所自出,尊者尊統上,卑者尊統下。

 

按,《喪服傳》的內容本為解經,解釋宗法軌制下,小宗之子進繼為大批之后應為本生怙恃克服的緣由。所謂“禽獸知母而不知父”如此,實為泛論分歧倫理主體的“尊統”。自“禽獸”至“皇帝”,分歧的倫類,因其德性之差,可以“慎終追遠”的祭奠對象亦有分歧,呈現出“尊者尊統上,卑者尊統下”的特點。《喪服傳》中的六種倫理主體構成了一個以皇帝為頂點的尊卑次序結構。

 

與《喪服傳》類似,《說苑·修文》篇亦以分歧的倫理主體搭配分歧的軌制:

 

《傳》曰:“觸情縱欲,謂之禽獸。茍可而行,謂之野人。甜心花園安故重遷,謂之眾庶。辨然否,通古今之道,謂之士。進賢達能,謂之年夜夫。敬上愛下,謂之諸侯。天覆地載,謂之皇帝。是故士服黻,年夜夫黼,諸侯火,皇帝山龍。德彌盛者文彌縟,中彌理者文彌章也。”

 

從“禽獸”到“皇帝”,其內在德性不斷晉陞,內在之服亦愈具文章。較《喪服傳》而言,《說苑》增加了“眾庶”這一主體。不過,二者的表達方法年夜同小異,皆是敷陳分歧的倫類,再言說各種主體行禮的差異。《喪服》主于尊統祭奠,《說苑》主于法服。

 

而在廖平看來,《喪服傳》與《說苑·修文》中的倫理主體呈現的是人類不斷進化的歷時狀態。他說:“先野蠻而后文明者,此為人群進化必不成逆之定率,實中外所同然,而進化之端,即起于禽獸,《禮記·喪服傳》云:‘禽獸知有母而不知有父。’《傳》曰:‘觸情縱欲,謂之禽獸。茍可而行,謂之野人。安故重遷,謂之眾庶。辨然否,通古今之道,謂之士。進賢達能,謂之年夜夫。敬上愛下,謂之諸侯。天覆地載,謂之皇帝。’其所以為進化程級等差者,皆專以德論,而非謂其位焉。”【4】“禽獸”作為“進化之端”,象征著蠻野時代的人類。從“禽獸”到“皇帝”,這些成分展現的是人類品德的晉陞,而非某一時空下位置的高下。于是,這兩種文本中的倫理主體成為了人類進化的七個等級符號,廖平目為“進化七等表包養一個月”:

 

人類進化的倫理符號確立后,下一個問題即是進化的標準是什么?顯而易見,《喪服傳》與《說苑·修文》的內容,皆是“禮”的軌制,進化的標準天然就是禮。廖平說:“《論語》:‘先進于禮樂,野人也。后進于禮樂,正人也。如用之,則吾從先進。’此先蠻野后文明之實證。”依據“進化七等表”,廖平將《論語》中的“進”懂得為進化。孔子之言,是說野人接收禮樂教化,就會進化為正人,野人處于“七等表”中“士,都人士”以上的地位。由此,廖平進一個步驟認為,經傳子史中觸及七等倫理符號的內容,皆主進化之論。

 

在晚清的語境中,“進化”一詞的背后,是對“文明”概念的定義。自中西路況后,“文明”一詞的傳進,自己帶有與“野蠻”相對的概念內涵。“文明”是“進化”的目標,“進化”是達致“文明”的手腕。是以,在晚清思惟家的腦海中,往往存在著一條名叫進化的跑道,它的起點是野蠻,終點是文明。

 

顯然,“進化七等表”恰是廖平心目中的進化跑道,“禮”則是人類不斷奔馳、進化的動力。那么,人類在無禮的“禽獸”“野人”狀態中有什么特征?晚清時的人類處于哪一個階段?進化的終點又有什么樣的標志?廖平對于這些問題的答覆,就會構成一個完全的文明觀。由此,以倫理進化符號為線索,廖平又進一個步驟建構了以“禮三本”為標志的文明進化論。

 

二、從“主一天”到“禮三本”:“禮”的產生與文明的開端

 

假如說“禮”是人類步進文明的動力,制禮之人無疑是人類文明的立法者。在廖平看來,孔子制作六經,才產生了禮。這是因為,現代歷史中,宓羲以降的帝王,只是將人類帶出“禽獸”階段的“世族酋長包養網心得”:“蓋古之帝王,未嘗非草昧之好漢,制器應用,捍災御難,亦年夜有好事于平易近,雖踵事增華,后來居上,而文獻猶缺乏征,且未至其時,不克不及不俟后之正人。”“后之正人”將人類帶進有禮的“庶人”階段,他就是制作六經的孔子:“蓋前人無德不敢作,孔子推德合權,以一身兼品德仁義,以一時寓伯王帝皇之事,六合以內,悉主悉臣,萬世以來,是師是表。”【5】

 

從世族酋長時代的“禽獸”“野人”,進化到孔子制禮后的“眾庶”,人類生涯有哪些變化?廖平認為,人類的進化體現在“教”的演變:“凡年夜地開辟,人與禽獸草木相雜處,年夜地久為異類所巢穴,物老為妖,不得不生怪異,山魈木怪,牛鬼蛇神,與人類日相往來,以顯其神怪,遂奉以為教,此西人所謂之蠻野神權也。”【6】人類初現之時,完整處在天然世界之中,與物無別。所以,“禽獸”時代的人類碰到怪異的天然物時,就會產生敬畏之心,奉以為神靈,廖平稱之為“奉物教”。

 

在“奉物教”后,人類開始崇敬“天”,產生了“上帝教”:“上帝教專奉一天,蓋專與奉物教為難,故《古教匯參》《法意》《五洲女俗通考》等書,于歐、美、非、澳一切奉物教者詳為記載,……物之種類,各地分歧,教遂光怪陸離,不成究詰。由是上帝教興焉,凡物皆不克不及與天比年夜,故奉一天,而凡物皆在所包羅。又奉一天,而凡物皆在所屏絕。”【6】“奉物教”的問題,在于圖騰式的圣物崇敬會因地區的差異而有所分歧,無法構成一個配合體,而“天”是更具廣泛性的崇敬對象,“上帝教”遂代替了“奉物教”的地位。并且,在孔子的時代,“上帝教”風行于中國:“吾國當三代之時,亦為上帝教,《年齡》承其舊教而引進之,故《穀梁》與《董子》皆有主天之說。”【6】

 

不過,對于天的崇敬無法產生禮,並且,“專主一天,不免難免混淆一視,毫無差等”,為了彌補主天的缺乏,“孔子翻經,乃于一天之外,別登時示、人鬼三等祭奠”。孔子立祭奠天神、地示、人鬼之禮,其道理見于《荀子》的“禮三本”之說,《荀子·禮論》云:

 

禮有三本:六合者,生之本也;先祖者,類之本也;君師者,治之本也。無六合,惡生?無先祖,惡出?無君師,惡治?三者偏亡焉,無安人。故禮上事天,下事地,尊先祖而隆君師,是禮之三本也。

 

《禮論》之文又可見于《年夜戴禮記·禮三本》篇,應為晚期儒家的通說。所謂“三本”,是禮的三種根源:有六合才有萬物,有先祖才有人類,有君師才有政教;三者并存,才產生了禮的文明生涯。而在廖平看來,這“三本”并非同時出現:“蓋平易近生于三,事之如一,如但奉天,是一本也。考偏亡之說,是必中國古有專敬一天之教,圣人以地、君、親、師補足三本。”【7】三代之時,“上帝教”的風行恰是“六合者,生之本”的體現。年齡時,“圣人乃推一天為三本”,將人對于天的尊重,推擴為人類生涯中的次序。

 

由此,孔子制禮,改變了人的保存狀態。《年齡穀梁傳·莊公三年》與《年齡繁露·順命》篇言:

 

獨陰不生,獨陽不生,獨天不生,三合然后生。故曰母之子也可,天之子也可。尊者取尊稱焉,卑者取卑稱焉。(《年齡穀梁傳·莊公三年》)

 

父者,子之天也;天者,父之天也。無天而生,未之有也。包養網心得天者萬物之祖,萬物非天不生。獨陰不生,獨陽不生,陰陽與六合參然后生。故曰:天之子也可尊,母之子也可卑,尊者取尊號,卑者取卑號。(《年齡繁露·順命》)

 

廖平認為,《穀梁傳》“三合然后生”中的“獨天不生”,提醒了在“上帝教”的階段“人人各自為皇帝”的狀態。在人類的認知中,天為人之祖,人人皆為天所生,是故只知尊天。孔子推“一天”為“禮三本”,天人間的尊卑關系進進到人類的倫理生涯之中:

 

故圣人以天不成不主,又知等參之不克不及不分,于是創為三本之教,推廣上帝之義,而為之說曰:“君為臣天,父為子天,夫為婦天。”既于天之外別立主宰,而君、父與夫仍襲天號,蓋君、父與夫所以代天宣化,分任其勞,而仍主天事。……以人代天,不使冷冷清清之眾得直隸于天帝,而惟皇帝一人得主天。此即孟子辟墨教“愛無差等”之說也。以人比天,其事自明。中國于天之下再立等級,曰地曰君曰親曰師,亦如象天立官,天子之下有王有公卿有年夜夫有士,故《穀梁》以皇帝主天,為天之子。然惟皇帝得主之,以下皆當各祖其怙恃,不得稱皇帝。此即“禮三本”,王與諸侯年夜夫士分等級之說也。【8】

 

在“上帝教”的時代,尊卑限于天人,人與人之間沒有尊卑的差異,皆可自稱“皇帝”;在“禮三本”的時代,“尊者取尊稱,卑者取卑稱”,是故“孔子制禮,乃以皇帝為王者之尊稱”,卑者不成自稱皇帝。皇帝尊稱的確立,也為人倫尊卑的樹立打開了空間。在經典中,父子、夫婦、君臣三種倫理關系,都存在著用“天”來比方尊者的表達。在廖平看來,只要在孔子制出“禮三本”之法后,才會在人倫關系中產生“天”的比方。而這恰是維系傳統中國文明次序的“三綱”。在“禮三本”的文明進化論中,“三綱”由孔子發明,人類亦是以進化到“眾庶”的階段台灣包養

 

至此,在倫理進化的視角下,廖平完成了“奉物教—上帝教—禮三本”的文明進化論。顯然,這套文明論的話語中,夾雜著“中—西”的維度。“奉物教”一詞源于傳教士之作或中譯西學之書。對于“上帝教”一詞,廖平更是婉言不諱:“歐美以宗教為國法,專主一天之故,無他祭奠”【9】,指斥的恰是東方的基督教。那么,廣泛的文明進化,并未在中西同時發生。在“進化七等表”下,廖平附注:“表中‘眾庶’以上,如外國,以下中國。”【10】所以,文明的車輪,亦未在中國與東方留下雷同的痕跡,而是產生了時間上的分叉:“中國年齡時代,國民資格亦如海內,難免徑情直行,亂臣賊子,禍亂無已。孔子撥亂歸正,乃立經教以改造之,所謂圣人為禮,使知自別于禽獸。”【10】在進化水平上,彼時的海內因無“禮三本”之教,逗留在“奉物教”或“上帝教”的禽獸、野人階段。廖平認為,東方只需重復中國年齡時的歷史經驗,便可進化到“禮三本”的文明狀態之中。于是,“中國舊教,生成孔子以正之。西教開創,不克不及不主天以定一尊。由粗而精,由略而詳,則不用再生孔子,但進中國,用禮三本之說譯改舊教。”孔子不成再生,但“禮三本”之教已經在中國構成了源遠流長的文明配合體。而晚清的中西路況,恰是東方改用“禮三本”之法的最佳時機。

 

甲午戰爭以來,在晚清思惟界中,“中”與“西”往往是“進化”一詞的起點與終點。廖平的文明進化論,亦是對這種思潮的擔憂:“西人又謂中國不進化,由戰國至今二千年,文明水平未能年夜進,中儒亦堅信其說。”【11】為了防止外鄉文明的東方化,廖平“拿來”了西學進化的框架,將“禮”言說為廣泛的文明價值。并且,禮雖然具有廣泛性,但它構成了特別的中國文明。那么,風行的由中向西的進化路線,被廖平扭轉為從“上帝教”邁向“禮三本”的文明進程。中國早已處在彬彬有禮的文明狀態中,禮應當是西人走向文明的筌蹄:“(東方)倫理則父子隔離,無姓氏,無宗廟,無喪服,無婚禮,無媒人,與中國孔經以前風俗相等。由此奉行儒教,再加二千年,可侔中國本日水平”【12】。在此意義上,廖平創建的以“禮三本”為焦點的文明進化論,可以稱得上是一套反進化的進化論。

 

那么,對于中國而言,文明進化的車輪又將駛向何處?

 

三、年夜同世的三年喪:文明進化的頂峰

 

在廖平看來,“中—西”因進化水平的分歧,產生了文明的分叉:西人應遵守“禮三本”之法,進化至有禮的庶人;禮教已經潤澤中國兩千余年,上至官府、下至平易近間,中土禮法條文備縟,看似已達文明之巔,毫無進化余地。不過,中國文備,恰是未有遵守進化途徑的體現:“惟是經傳所言伯王帝皇,高低數千萬年各種水平之資格,其文全備,中國按圖索驥,不分層次,取而行之,難免寅食卯粱。”【13】中國文明的“寅食卯粱”,體現在喪服軌制中。

 

《禮記·三年問》:“夫三年之喪,全國之達喪也。”在尊卑次序清楚的儒家經典中,三年喪是適用于“自皇帝至于庶人”的廣泛禮法。而在儒家內部與內部,都存在著對于三年喪的反駁。儒家內部,最為鮮明的例證莫過于宰我,見于《論語·陽貨》:“宰我問:‘三年之喪,期已久矣。正人三年不為禮,禮必壞;三年不為樂,樂必崩。舊谷既沒,新谷既升,鉆燧改火,期可已矣。’”儒家內部,典範者莫如墨家,《韓非子·顯學》:“墨者之葬也,冬日冬服,夏季夏服,桐棺三寸,服喪三月。”依據儒家傳統,提出短喪之說者,如宰我或墨家,皆為異端與不仁之人。

 

相反,廖平認為,墨家與宰我的短喪之論,恰好合適文明進化的程式:

 

古者喪期無數,墨用夏后氏為三月之喪,如滿洲穿孝百日,儒者乃行三年之喪。墨為先進,儒為歸結。外國喪期,必先用墨。今之士夫動夸外之簡易,而嗤中之繁縟。然禮曰:“其德彌重,其文彌繁。”故曰:“禮之近情面者,非其至者也。”夫喪祭之禮包養一個月價錢,禮節文貌之盛,茍非圣人,莫之能知也。圣人明知之,士正人安行之,官人以為守,蒼生以成俗。墨家以儒久喪為非,水平未至于墨,雖三月猶以為久。【14】

 

《易·系辭》:“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樹,喪期無數。”廖平以此段文字為現代歷史的包養合約本相。所謂“喪期無數”,指的是服喪沒有具體的時間規定,是故無三年喪之法。從進化的角度看,墨家主“三月之喪”,是合適戰國時情的文明“先進”之法。所以,“墨子主夏禮以非儒者,蓋戰國風俗水平僅能居喪三月”。

 

儒家力主的三年喪,非戰國所行之法,亦非晚清當行之法,廖平說:“故儒大略為千萬年后之水平,此二三千年中,吾人襲用儒者,有其形跡,未有其精力,亦《史》所謂‘無其德而用其事’也。”【14】《史記》之語,本為描述秦始皇的封禪不具正當性,廖平將其斷章取義,以為倡導三年喪的儒家張目:

 

以三年喪論,當時進化淺,所謂“無其德”。現在引道外人,以服制始,必以夏制之三月,數千年而后,加蒲月、玄月,又數千年而后,加期與三年,非包養一個月有其德,不克不及行其事,固必定之勢。乃儒家者流,謹據經之明文,必欲行三年于當時,國民愛親之心未能及此,故著名無實。儒家之無德性事,躐等凌次也。【15】

 

廖平認為,國民“必有三年之愛,而后可行三年之喪”。所以,“無其德”指的是戰國之時,“國民愛親之心”未能達致實施三年喪的水平。而國民具有三年之愛,是文明進化的結果,是以“必至天下一家,而后三年喪服始能實行”。

 

這般,墨家的短喪主于戰國,儒家的三年喪則行于未來:“墨與儒同出孔子,乃堅持三月,以久喪為非,合情面,因時宜,所以墨學年夜行,儒學反絀。然使人盡從墨說,則有層次、無完整,百千萬億世后,無以為進化之準則。墨行于當時,儒垂于后世,一始一終,并行不悖。”15從墨家的三月之喪到儒家的三年之喪,構成了完全的喪服進化法。同時,《儀禮·喪服》亦有“緦麻三月者”,廖平將之歸于墨家的三月之喪。本因尊親、恩義之別產生的服制與喪期之異,成為了遞進的歷時進化標志,構成了《倫理約編》中的“五服世代表”:

在“五服世代表”中,廖平將宰我倡導的期年之喪,定為《喪服》中的“年夜功玄月”,是“當今中國國民水平”。宰我之言,實為晚清國民立法,并非在年齡時倡導短喪。廖平認為,宰我之意同于《禮記·三年問》所言“至親以期斷”,指的是國民愛親之心進化至服期年喪的水平。那么,《三年問》又以三年喪為“加隆”:“加隆,年夜同水平乃加之。”【16】是以,《禮記·三年問》:“故三年以為隆,緦、小功以為殺,期、玄月以為間。”這段文字本來解釋的是喪期若何因恩惠而隆殺,但在“五服進化表”的結構中,這三者構成了喪服進化法的三個節點:“若開創,則用《墨子》夏喪三月,次則用宰我之期,終乃歸極于三年之加隆。”【16】西人以墨家三月之喪步進文明,中人以宰我期年之喪適共同理的文明水平;人類最終會在年夜同世進化至三年之喪。由喪禮類推,廖平將經典中的禮,依據數量、水平之異,擺列為由簡至繁的順序,再將倫理進化的符號嵌套進內,經典中的至文至縟之禮遂成為未來的年夜同世禮法,延續著以“禮三本”為焦點的文明進化論。

 

在傳統經學中,禮多是共時狀態下人倫尊卑次序的內在規范。廖平的文明進化論,則將共時之禮拆分為具有時間維度的歷時狀態。假如說,從同等邁向尊卑包養網評價的進程,仍有“禮三本”的文本支撐。在儒家思惟中,很難尋找到比尊卑次序更為文明的倫理原則。在廖平的進化論中,禮已然是高度文明的狀態,長期包養孔子之后的中國已經處在無法進化的停滯狀態。這便會在情勢上與歐包養網心得化論者以中國“不進化”“文明水平未年夜進”的判斷分歧。于是,為了構成一個完全的進化圖景,廖平只得將三年喪歪曲為邏輯上更為文明的年夜同世之禮,為實現“禮三本”后的中國文明供給進化空間。可是,即便將期年喪與三年喪視為現在與未來的軌制,二者依然具有雷同的倫理基礎,展現的都是尊卑次序。這般一來,未來文明與當下次序之間似乎沒有太年夜的區別,遠達不到進化的水平。所以,廖平以三年喪為年夜同世之禮,實為贅余。他并未建構出一個圓滿并完全的年夜同文明。這也使得“禮三本”的文明進化論,更像是一種歷史終結論。

 

與廖平分歧,在晚清思惟界,今文經學另一巨頭——康有為構建了完成度更高的年夜同理論。在建構年夜同理論的過程中,康有為同樣采用了《年齡穀梁傳》“三合而后生”的資源,但其為中國文明供給的進化標的目的則與廖平截然相反。以康氏年夜同為參照,我們亦可摸索廖平以進化形式重構經學思惟的最基礎目標。

 

四、文明進化的另一種能夠:康有為的“人為生成”與“年夜同”

 

包養網車馬費康有為是晚清進化論思惟的典範代表。他的進化論,是依據“年齡公羊學”所構建的一套“三世說”的歷史哲學。他在想象“三世”終點的過程中,“發掘儒家傳統的‘人為生成’說和天人維度,作為構建文明的最基礎原則”【17】。

 

“人為生成”說是康氏思惟的焦點,這一學說來源于他對《年齡穀梁傳》“三合而后生”的解釋:“此真孔門微言,而為孔子一切義所出也。蓋孔子之窮理,以為人皆三合而后生,故天與怙恃并重。性靈生于天,所謂‘天命之謂性’也;體魄生于怙恃。而體魄性靈之相合,亦必天與怙恃和合而后生。故禽獸知有母而不知父,野人知有怙恃,智人知有天。世俗僅知身之出于怙恃,固為得半;若神教專歸于天而薄怙恃,亦為得半,而理未足也。孔子發今天與怙恃三合而生之義短期包養,于理最為明足。故人當事怙恃,尤當事天。”【18】康氏將“三合而后生”分為兩組:一為“天”,一為“怙恃”。生成人之性靈,怙恃生人之體魄,二者結合才有人類的存在。他同樣化用《喪服傳》的“尊者尊統上,卑者尊統下”,解釋“怙恃生”與“生成”的等次。是故只知人為怙恃生與只知人為生成,皆是“理未足也”。康有為對于“三合而后生”的文本解釋,看起來與廖平并無二致。可是,他隨后話鋒一轉:

 

古者君主皆托于生成,自稱為皇帝。孔子則發明凡生人皆為生成,就其體言之,則君亦為母之子;就其性言之,則平易近亦皆天之子;不過古者尊者取其尊稱,卑者取其卑稱耳。分別尊卑,此就當時據亂世而言。蓋亂世以天統君,以君統平易近,故有尊卑之隔。承平世則無尊卑之別,人人獨立,直接于天,則人人皆可稱為皇帝矣。【18】

 

康有為認為,“皇帝”是古時君主的稱號,具有獨一性,展現的是“以天統君,以君統平易近”的尊卑次序。孔子發明了“凡生人皆為生成”的理論,使得“人人皆可稱為皇帝”。所以,從僅以君主為皇帝,到人人皆可為皇帝,是“據亂世”到“承平世”的文明進化過程。

 

顯而易見,對于“三合而后生”的發生順序,康有為的申說與廖平完整相反。康氏的文明“承平世”,是廖平筆下的蠻野“上帝教”;康氏的蠻野“據亂世”,是廖平建構的文明“禮三本女大生包養俱樂部”。是以,廖平與康有為同樣以文明進化的視角重構《年齡穀梁傳》的文本,二人的結論卻恰好相反。

 

出現這種情況的緣由,在于康有為對“禮”的獨特懂得。宮志翀說:“在榛莽草昧的文明初期,人缺乏以皆稱‘天之子’,還應按以尊統卑的方法生涯。但幻想文明應是每個人無需倫理的規范而德性充盈的境界,也就是人為天之子境長期包養域的現實化。在此意包養感情包養金額上,天人與倫理的區別也是文明的終點與起點的區別。”【19】“天人”與“倫理”之別,實為“同等”與“尊卑”之異。康有為認為,以尊卑次序為焦點的禮,并非是具有品德的文明次序,人類通向年夜同文明的關鍵,恰是擺脫人倫之禮的束縛,進進“人為生成”的同等狀態。所以,在《年夜同書》中,禮的差異性,又被進一個步驟化約為人類與生俱來的差異——“投胎之苦”:“孔子所謂人非人能為,天所生也。孔子又曰:夫物,非陽不生,非陰不生,非天不生,三合然后生。故謂之‘母之子也可,天之子也可’。同是皇帝,實為同胞,而乃偶誤投胎,終身隳棄,生賤螻蟻,命輕鴻毛,不克不及奮飛,永分淪落,雖有仁圣不克不及拯拔,雖有六合不克不及哀憐,雖有怙恃不克不及愛助。”【20】在年夜同世界中,人類在母胎中就會處于無差別的同等狀態。所以,人只需誕生,就會是同等的“天之子”,父子、夫婦、君臣的尊卑之禮就會徹底消散。

 

基于同樣的文本,采用雷同的形式,言說同為孔子所創文明之法,康、廖二人心中的進化跑道完整相反。這無疑是晚清今文經學界的思惟史事務。遺憾的是,二人的生涯軌跡殊異,導致兩位經學家從未對這一問題有過直接交通。不過,康、廖間的一次書信往來,可以視為二人因文明進化之異產生的隱秘交鋒。

 

1913年,廖平北上進京。期間,“妙晤任公,積愫良慰”,遂致函康有為。他說:“據撥亂言之,禮為孔創,使別獸禽。《年齡》所譏,《坊記》所防,皆與海內程格雷同,中人日用,舊疾久愈,藥方流傳,博施同病,瀰漫蠻貊,今當其時。前陳《倫理約編》,頗為申叔、無量所許,以為戰勝攻取,非此莫由,特鉤深索隱,難得解人,以石投水,端在足下。”21廖平簡要地說明了倫理進化的觀點,并向康有為寄往《倫理約編》這部聲名廖氏文明進化論的著作,意欲對康有為的《年夜同書》進行商議。

 

可是,康有為的回信沒有直接回應廖平的質疑,反而隨信呈上《禮運注》,似乎是在暗示廖平需求加強對“年夜同”的學習。由是之故,廖平再度往信康有為,直斥“年夜同”問題:

 

昨陳博士來京,聞其轉述足下主旨,以為小康有君、年夜同則無君,不審此足包養網dcard下昔年之論?抑至今猶未改者?夫小康七人從禹始,則年夜同直指堯舜矣。五帝雖官全國,然堯讓舜,舜不克不及不謂君。舜禪禹,禹授命則不得復為臣。然則小康、年夜同分炊全國、公全國可也,謂年夜同以后遂無君不成也。【22】

 

顯然,陳煥章轉述的內容,恰是《年夜同書》的宗旨。廖平針對“年夜同則無君”的觀點進行了反駁。他認為,經典中的五帝三皇,皆是年夜同世存在君主的證明。所以,君臣之禮不成能滅亡在年夜同世中。

 

事實上,康有為的“年夜同”對人倫進行了更為周全的解構。廖平選擇批評“無君”,實為誅心之舉,他說:“今吾子乃以共和以前平易近主指為年夜同,遂謂年夜同可無君,又作虛君等說,真屬認賊作子,難免眾生顛倒矣。”廖平此言中的“共和”,指的是周召共和。那么,廖平眼中的康有為,是把年齡之前的蠻野時代視為文明。而康有為恰好是將廖平理論中人人同等的“上帝教”,視為年夜同的表現。廖平的批駁已經接近于康有為的理論焦點——“人為生成”。可是,他將康有為的“虛君共和”看作其人“年夜同”思惟的體現,則是年夜誤。“虛君共和”之說,恰是康氏對平易近國初年甚囂塵上的共和話語的反駁。廖平以康有為“認賊作子”“為虎作倀”。實際情況卻恰好相反,在“賊”與“虎”的眼中,康有為是他們最年夜的敵人。【23】

 

廖平在第二封書信的結尾處囑托陳煥章將這封信寄給康有為,并等候康的再度回信。不知是陳煥章辦事不力,抑或康有為不滿廖平對他的誤解,廖平再也沒有收到康的函件。假如二人能夠針對年夜同有一番新的交鋒,想必“人為生成”與“禮三本”的sd包養問題便可浮出水面。

 

隨著康、廖書信來往的終止,本文的討論也告一段落。總結而言,針對“人為生成”與“禮三本包養網評價”孰為文明進化標的目的的問題,康、廖的觀點完整相反,無法調和。二人的進化論也呈現出明顯的問題:廖平的“禮三本”說與傳統儒家的倫理次序更為貼合,卻缺乏能夠使中國文明除舊更新的動力;康有為的“人為生成”說將中國文明進行了全方位的升級,可是,康氏年夜同對于傳統次序的破壞同樣不成估計。而康、廖的文明進化論,采用了雷同的經典資源。這說明,對于經學家而言,在文明變局的佈景下,將傳統思惟嵌進現代話語之中,只能削足適履,很不難走向極端守舊與極端激進這兩種狀況。

 

不過,值得一提的是,文明終點的差異,并未影響康、廖二人對彼時中國應當承擔的文明價值的包養妹判斷。廖平在《歷禮篇》的結尾處說:“一國有一國之精力,平易近族有平易近族之特徵,故修其教不易其俗,齊其政不易其宜。吾華為最古文明之國,自有其特別之精力,若一概撕滅而抹殺之,舍其田而耘人之田甜心寶貝包養網焉,持規而非矩,執準而非繩,此年夜謬也。……故進化之理,文明之要,以禮為本。”【24】文明進化當然要“以禮為本”,但廖平以禮包養dcard為“一國之精力”“平易近族之特徵”之時,已然從“禮三本”的廣泛主義退卻為一種特別主義的立場,禮的廣泛性恰好可以強化中國文明的價值,延續其“特別之精力”。無獨有偶,康有為在《議院當局無干預風俗說》中說:“夫平易近生于天,一也;及其受于歷史風俗也,包養價格習而安之,為第二本性焉。因之則安且樂,往之則亂且苦,此所謂風俗之宜也,與立國之政治無關者也。故《禮》曰:修其教,不易其俗;齊其政,不易其宜。又曰:禮從俗,使從宜。此吾國先圣宜平易近之精義也。”【25】文明進化當然要朝向“平易近生于天”的本然狀態,但康有為依然以歷史風俗的“第二本性”,證明禮是中國應當遵守的文明價值。所以,康、廖建構文明進化之路的差異,并未影響二人對包養心得于彼時中國應承擔的文明價值的認知。或許,摘除進化的枷鎖后,康、廖體現出的文明守舊主義立場,才是二人創建文明進化論的最基礎目標。

 

注釋
 
1《奏定學堂章程》,載陳元暉主編,璩鑫圭等編:《中國近代教導史資料匯編·學制演變》,上海,上海教導出書社,2包養網單次007年版,第345頁。
 
2 廖平:《尊孔篇》,見舒年夜剛、楊世文主編包養站長:《廖平選集》第2冊,上海,上海古籍出書社,2015年版,第1001頁。
 
3 廖平:《倫理約編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3冊,第1025頁。
 
4 廖平:《歷禮篇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779頁。
 
5 廖平:《“成事不說,遂事不諫,既往不咎”義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451頁。
 
6 廖平:《群經總義講義·神權駁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2冊,第786,786,786頁。
 
7 廖平:《公羊年齡經傳驗推補證》,《廖平選集》包養故事第7冊,第1186頁。
 
8 廖平:《公羊年齡經傳驗推補證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7冊,第908頁。
 
9 廖平:《群經總義講義·神權駁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2冊,第786頁。
 
10 廖平:《倫理約編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3冊,第1028,1028頁。
 
11 廖平:《“無其德而用其事”說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865頁。
 
12 廖平口述,黃包養網單次镕箋釋:《世界哲理箋釋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3冊,第1206頁。
 
13 廖平:《群經總義講義·神權駁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2冊,第787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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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4 廖平:《歷禮篇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782,782頁。
 
15 廖平:《“無其德而用其事”說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866,866頁。
 
16 廖平:《禮記識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5冊,第351,352頁。
 
17 宮志翀:《“人為生成”:康有為年夜同思惟的基礎》,載《中國哲學史》2018年第2期。
 
18 康有為:《年齡筆削年夜義微言考》,《康有為選集》第六集,北京,中國國民年夜學出書社,2020年版,第60,60頁。
 
19 宮志翀:《“人為生成”:康有為年夜同思惟的基礎》,載《中國哲學史》2018年第2期。
 
20 康有為:《年夜同書》,《康有為選集》第七集,第10頁。
 
21 廖平:《與康長素書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83頁。
 
22 廖平:《再與康長素書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835頁。
 
23 參見干春松:《“虛君共和”:一九逐一年之后康有為對于國家政治體制的構想》,載《東吳學術》2015年第2期。
 
24 廖平:《歷禮篇》,《廖平選集》第11冊,第784頁。
 
25 康有為:《議院當局無干預風俗說》,《康有為選集》第十集,第23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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